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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刘晓波7月5日最后手稿全文披露,送给刘霞的最后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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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7日,我收到来自晓波的一条语音:‘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了,不用担心我,我这是铁蛋坯子,这么多事儿都经过了,这点事儿不算事儿,我一定好好的,坚持到底,为刘霞……’说到‘为刘霞’三个字,他忽然哽咽,说不下去。”
端传媒记者 张洁平 发自香港  2017-07-14        
                        

图:端传媒设计部                                                                           

2017年7月5日,在病床上被严密监控的刘晓波写下三页手稿。这篇手稿,是他给刘霞好友完成的“作业”──给刘霞将要出版的摄影集做序。因为身体虚弱,手稿的字迹并不容易辨认。在官方的病情通报上,这一天,刘晓波“腹水明显增加、肝功能恶化”。
中国官方通报,刘晓波6月7日因为“右上腹痛伴发热2周”保外就医,住进位于沈阳的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并确诊为肝癌晚期至终末期。7月13日,沈阳市司法局网站公布通知,刘晓波因“多脏器官衰竭”,抢救无效死亡。官方没有公布确切的死亡时间。在医院附近等待的朋友、仰慕者、纪念者,除了在猜测中模糊看到殡仪车开出医院,并没有任何一点告别的机会。
这篇序言,可能是刘晓波留下的最后长文,也是他留给刘霞的最后礼物。而刘霞的这本摄影集,同样是以刘晓波命名:她自己起名叫《我陪伴刘晓波的方式》(Accompanying Liu Xiaobo)。
               
在摄影集的英文版序言中,著名汉学家林培瑞说,书名实在是过谦之词:“不论在生活还是艺术上,她和晓波都彼此滋养、启示、激发。‘爱令人合二为一’听起来很陈词滥调,但在刘霞与晓波的故事里,它如此真实。刘霞的摄影与晓波的诗在同一个恶魔的阴影中挣扎,又在共同的智慧与灵光中生长。两人肩并肩面对、体会、忧心忡忡。”
这本两人最后的合作作品,目前正在同时筹备多语言版本,面世时间待定。
端传媒获刘霞好友G授权,公布刘晓波手稿文本及原稿照片如下。手稿背后的故事,也以G的采访口述方式,随信附上。


刘霞《我陪伴刘晓波的方式》一书中的作者肖像。

刘晓波最后手稿原文
我的赞美也许是难以饶恕的毒药:
昏暗的台灯,你送给我的第一台破旧的电脑,也许是奔腾586。
那间简陋的屋,让我们常常让爱的凝视太过拥挤,
你一定读过我那首描述虾米(我妻)蛮横的短诗,她去为我煮粥,要求在360秒内写出世界上最崩溃的赞美诗。
昏暗的台灯,简陋的小屋,已经脱皮的茶几,与虾米蛮横的命令,融合得如同石头和星星第一次相遇时的惊诧,天衣无缝的相交。
从此以后,赞美成了我一生的宿命,或者北极熊享受茫茫白雪中冬眠的本能。
一只鸟又一只鸟穿过我的目光,抓住一个人的审美后,就将终生在他的生命里穿行,虾米的诗出自冰与黑的交汇,如同她的摄影拍下了诗的黑与白。疯狂与面对苦难的平静,惨烈的小娃们在胸膛的敞开中向烟幕放散,披着黑纱的木头人也许来自见证耶稣复活的寡妇,或《麦克白》中的女巫。不,不,都不是,那是虾米笔下独一无二的旷野孤枝,是灰暗的地平线中一朵染满沙尘的白百合,──献给亡灵。
虾米的画从第一幅完成,就成了永远不会完成的命运悲怆。最遗憾的是至今,我仍然未能为虾米为办一次《诗·画·摄影──黑与白的纠缠》的联展。
冰一样激烈的爱,黑一样遥远的爱,或许,我庸俗而廉价的赞美,才是对这份(在)诗意、画风和影像的亵渎,请G原谅。
G:拖了若干天,才有气力完成你的作业。

2017.7.5


2017年7月5日,已被确诊肝癌终末期的刘晓波应刘霞好友之邀,为刘霞即将出版的摄影集《我陪伴刘晓波的方式》亲笔写下的序言,很可能是刘晓波留下最后的文章。当时刘晓波身体虚弱,字迹不易辨认。


刘晓波亲笔信 。


刘晓波亲笔信 。


刘晓波最后日子里在笔记本上画的线画,笔记本上印有Our Story Begins。
绘图:刘晓波

刘霞好友G在接受端传媒不具名采访时,披露手稿背后的故事
得知晓波病重后,我不信,我坚持要听到他的声音。
6月27日,我收到来自晓波的一条语音:“G啊,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了,不用担心我,我这是铁蛋坯子,这么多事儿都经过了,这点事儿不算事儿,我一定好好的,坚持到底,为刘霞……”
开头时还是当年一起玩乐时打趣的口气,说到“为刘霞”三个字,他忽然哽咽,说不下去。
随后,我收到两段文字,其中说:“晓波最怀念的时光就是你和刘霞喝得微醺,他在旁边倒酒,开瓶,伺候着的时光,不知啥时还能有(拳头+哭)。”
我知道,最后的日子快到了。
我是做编辑的,数年前曾和同行编过一遍刘霞摄影集,我们试图表现刘霞摄影的幽暗深邃的气氛(mood),以及势不可当的力度,我们还特别请林培瑞(Perry Link)教授撰写了长篇导言,读到的人无不低回赞叹,可惜这个项目因一些原因搁置。近年再提起时,我们又想,不如等晓波出来时再出,也就两三年的事儿,别冷落了这个老婆崇拜者──在刘霞的女性朋友圈里,晓波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大情种”。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
以我之天真,绝对想不到会等不到那一天。
听到晓波的声音,我承认了一切皆有可能。
我找出刘霞摄影集的文件。
我把当年设计的书的样章发给晓波看。我要让他看到刘霞的中英文自述、作者像,尤其看到书名。书名是:《我陪伴刘晓波的方式》(Accompanying Liu Xiaobo)。

图:《我陪伴刘晓波的方式》

这个书名是当年刘霞自己起的,是我在电话里问,她在电话里脱口而出的。
脱口而出不奇怪,因为刘霞开始摄影,直接缘起就是晓波第二次入狱(据说是劳教,对我来说一回事),那时候迎面而来的问题就是,下面的日子怎么过。还是弟弟刘晖,给刘霞买了台莱卡相机。贵,贵也买了。从此刘霞开始摄影。开始连焦距都对不好,但一拍就震撼人心。刘霞有首写给弟弟44岁生日的诗,里面有一句是“做我的弟弟很辛苦吧”,我一看眼睛就湿。
跟晓波“约稿”是7月2日凌晨。那天夜里我来回来去看刘霞的照片,之前刚跟设计师讨论过如何重新设计这本书。我直接给晓波布置了“作业”,让他谈刘霞的摄影、刘霞的画、刘霞的诗。
7月3日,我换着法儿重申了一遍“作业”。
我得到了回复:“抽空给你写作业呢”。
我不时发点东西“催稿”,我知道接收的人理解。
我发给晓波看的照片不多,只有八张,七张是他看过的,一看再看那种,最后一张是他可能没看过的,是这次进去后,刘霞拍摄的一组自己用厨房里的锡箔纸捏出来的静物中的一幅。说是静物,却像风暴一样狂野,说是风暴,又像化石一样沉重宁静。


刘霞拍摄的一组自己用厨房里的锡箔纸捏出来的静物中的一幅。刘霞2014年摄影作品

从外界反应看,晓波的病情似乎在加速度。
我想到减轻晓波负担的办法,建议他用语音口述,我来笔录。
得到回复:“老爷说,说话中气不足,还是慢慢写吧”。
还不见稿子回,我再发:“自由写几句、随意说几句,G帮你编辑”。
得到回复:“他现在说话困难,嘴里干,涩(哭符)”。多了个哭符,一个非凡淡定的人也开始哭了。
我说:“随便写,一两句(哭符)”
得到回复:“写不少了,还准备接着写呢”。
我回:“了不起,大情种(哭符)”。
……

7月9日,我收到一组照片,一幅线画和三页手迹,手迹结尾一句是:“G,拖了若干天,才有气力完成你的作业”。标记日期是7月5日。

线画没有解释,不需要解释。从类似卧在病床的角度勾出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能怎么解释。哀莫哀兮生别离,乐莫乐兮心相惜──从前我以为有古人这两句话,够了,现在懂得,有比深渊更深的苦乐。

晓波最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吝啬对他的赞美。当年一起玩时都是调侃他,这次不,我认真告诉他,他最高的成就不是反专制,而是反男权,因为专制不过是以百年计的事,而男权是以千年计的事,这其中的深刻关联懂都没几个人懂,不要说做。我让他挨个数数中国历史上的人物,只有他超越了男权,成了一个伟大的女性主义者。

据说,晓波听到我赞美的反应是“羞涩”。

这期间,我的语音和短信大多是给接收人和晓波的,全程都是微信,坦坦然然大大方方,没有秘密渠道,没有神秘中间人,赤日苍穹之下,我们克制地享尽了最后一寸友情的欢愉。

十几天前,我们还曾这么聊天:
“他什么状态?还贫吗?”
“头脑清醒,爱撒娇。”
“你相信奇迹吗?”
“相信。”

十几天前,晓波还有心力念叨我儿子:
“当年你的大胖儿子D在晓波家和他耍,现在他想抱都抱不动了吧……”(D去夏令营前还在问:晓波叔叔好点了没有?)
十几天前,我还这样给刘霞发短信:
“虾米:像一棵树一样站立是好的,但你已经太辛苦,有资格趁傻瓜在,躺会儿、浑会儿、撒娇会儿,成全她做个彻底的老婆迷。这可比做斗士伟大得多。”

树的说法来自刘霞的一首诗:
为什么画树?
喜欢她站立的姿势。
做树活一辈子很累吧?
累也要站着。
这期间,刘霞一直像树一样沉默。

十几天前,我和刘霞的另一位女友X相约,去我们最喜欢的衣服店,请北京最好的设计师L为刘霞设计了一件美得不行的黑纱袍。袍子赶制出来后,寄到另一位女友H处转。既然人间如此惊人的愿力都留不住这个大情种,送行路上,总得让刘霞穿得像样点吧……
经过这一场,我再不敢说我不相信爱情了。
──

《我陪伴刘晓波的方式》
刘霞摄影作品选集,选取了刘霞的数十帧摄影作品,包括早期的丑娃娃系列,后来的丝绸系列、木头疙瘩系列,以及近期的孤独星球系列的主要作品。早期作品曾参加过各种展览,近年作品是新作。此书数年前准备,因故未出版,原打算晓波出狱时出版,现拟近期出版。刘霞委托女友负责所有语种的版权,目前女友已委托纽约资深图书代理人 Peter Bernstein 先生代理全球各语种版本出版事宜。

《一只鸟又一只鸟》──刘霞

我们
在很早以前
就常常说起那只鸟
不知道来自哪里的鸟
我们兴致勃勃
它给我们带来了笑声

冬天的一个晚上
是晚上,它真的来了
我们睡得很沉
谁也没有看见它
就在有太阳的早晨
我们看见它留在玻璃上的
小小的影子
它印在那里
好久不肯离去

我们讨厌冬天了
讨厌冬天长长的睡眠
我们想让红色的灯
长久地亮着
告诉那只鸟
我们在等待

院里的葡萄
又爬满架子了
窗子不再关上
我们仍然记得那只鸟
只是不再谈起它

一个星期天
天阴沉伔的,没有雨
我们一起出门了
去时装店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
天黑下来的时候,又去
那个人很多的馄饨舖子
一人吃了两大碗馄饨
回来的路上
我们不吭声了
心里觉得有点不舒服

到家了
院子里那盏灯忽明忽暗
一串青青的葡萄落在台阶上
我们同时止住了步子
望了望天
又赶紧低下了头
它来过了
可我们不敢说
只是在心里想着
生怕它永远不再来了

门终于开了
红色的光神秘地铺开
在有格子的纸上
你写不出字了
我想试一试新衣服
却怎么也解不开扣子

它又来过了

1983年5月

《无题》──刘霞
这是一棵树吗?
这是我 一个人
这是冬天的树吗?
它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
叶子呢?
叶子在视线以外
为什么画树呢?
喜欢它站立的姿势
做树活一辈子很累吧?
累也要站着
没有人来陪伴你吗?
有鸟儿啊
看不到鸟呀
听那翅膀飞舞的声音
在树上画鸟会很好看吧?
我又老又瞎看不到了
你根本不会画鸟吧?
是的 我不会
你是棵又老又笨的树
我是

2013年12月12日

端传媒 2017.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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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5, 2024-11-1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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