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盖地虎，段友在人间

「请问段友出征的暗语是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段友」这个词开始频繁出现。暗号、车贴、段友之歌，共同构成了识别他们的特殊标志。
和上个世代略显愤怒的出征不同，面对这个琢磨不定、快速变化世界，「段友」们的心态更加开放和戏谑。聚焦在各种搞笑段子背后的，是普通人对自我和生活的孤独消解。



「对不起，别送了」。
收到这条短信的时候，「隧道哥」正在南京的一条隧道里嚎啕大哭，他一个人正开着租来的途观 SUV，尾随着前女友结婚的车队。
他录了一个开车的视频，跟他的哭声一样扎心的是背景音乐《在人间》，那句「在人间有谁活着不像是一场炼狱」像是在说每个人的心声，「隧道哥」的朋友把这个真情流露的视频发在了内涵段子 APP 里，意外火了起来。
「隧道哥」的生活成了段子，无数个模仿版本的《在人间》在内涵段子上火了起来，有人在开着拖拉机放这首歌，有人在玩极品飞车游戏的时候放，在这个超过 2 亿人寻找幽默和制造笑料的社区里，戳中人心底的竟是一场男人的痛哭。
在无数次段友线下聚会中，唱得最撕心裂肺的也是这首神曲。以至于原唱歌手王建房试图寻找隧道哥来参加他的演唱会，他隔空传达安慰：「让过去的过去，让未来到来」。
「她已是别人的新娘，希望朋友们珍惜身边人」，疑似隧道哥的人最终在社区里现身，婉拒了邀请，「我不是无心之人」。
一个发展了五年的搞笑娱乐社区，承载了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在线上互相调侃，互称段友，就像战友和队友一样自然，而线下偶遇，对上暗号后，互相递烟，陌生人可以像老朋友一样坐下来吃顿小烧烤。
2017 年，这个社区里最壮观的场景是：在一片空地排列出长长的车队，几百辆车上打着双闪，段友们拉起段友会横幅冲着天空摆手、喊口号，拍摄视频的无人机从头顶上方飞过。
此前的 2016 年是短视频深入人心的一年，今日头条开始入局短视频分发，在内涵段子 APP 里，搞笑短视频完胜文字内容，但也正是借助短视频，段友得以一见真容，开启了线下社交新模式。

段子化生存



「我徒劳地试图对自己解释，墙壁是聋的。在词语的皮肤下，有着暗号和代码。」这句话来自《花与恶心》，是巴西诗人安德拉德的经典诗篇。
如果要在现实中辨认段友的代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车贴，上面往往贴着白色的「内涵段子 TV」。山西临汾的段友群主张金伟告诉我，「野生」段友的车贴是普通版的，而找到组织的段友车贴都把 TV 改为了所在城市。
我甚至见过一辆灰色的油罐车停在十字路口，尾部沾满了灰，唯一可见的就是手写的「内涵段子」，后车冲着它鸣笛打暗号，油罐车应声回：「滴——滴滴」，一长两短。
段友见面时的暗号则是：「馒头」，众人应和：「嗷~~」，连续三遍。这个暗号来自一条名叫馒头的狗，社区中一个魔性的视频里，主人每喊一次馒头，萌犬都会嗷一声回应，这样的萌态让段友「中了毒」。如果说《在人间》就是社区中的神曲，那么这条萌犬是内涵段子里的神兽。
对上了暗号就是自己人：我是段友。手机中的陌生人，穿越到了身边。
「段子已经成为大众业余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无段子无饭局，无段子无同学会，无段子无家庭聚会，几乎可以说是无段子无社交。」
知名出版人黄集伟一直研究时代新词，他说 10 年来网络语言带来的首要变化，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变成了「段子化生存」。
今年 4 月份，十三个山西临汾段友第一次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时候，没有横幅和口号，就是简单的一张圆桌，他们录了个短视频，张金伟也没有料到，临汾段友群发展到今日 1700 人的模样。
后来他自发做过一个奇特的推广，把微信二维码印在 500 个打火机上，然后通过段友散发出去，号召野生段友去领，「两天时间就发完了」。进群的前提当然对段友暗号，这是段友之间迅速认识自己的人的不二法宝。
我问张金伟，为什么线下聚会在 2017 年的内涵段子里如此普遍，遍及全国？他给我的解释是：「五年了，情怀到了一个爆发点。内涵段子吸引人就在于很多人对它有情怀，这个情怀铺垫的比较长。」
张金伟今年 40 岁了，他自嘲自己算是年龄最大的段友，他的小女儿也成了一名小段友，最近他组织起十几台段友的车做公益车队，免费给段友的婚礼助威。
作为老大哥，他召集起全国 120 多个城市的段友群主，在这个微信群里，大家互相取经，民主讨论。他总结的经验是，各地的段友聚会精彩程度，跟群主组织能力紧密关联，大聚会人数不要超过二十人，这样才能有好的交流。

段友出征， 公益前行



打开内涵段子的百度指数，从 2012 年之前的 0，稳步上升到现在 20000 上下。最初创立时期的内涵段子，神评论引领了一时风潮，后来指数第一次高峰是 2015 年 8 月，首次突破了 10000 大关。
很多人可能还没忘，2015 年的夏日里，中国股市 16 股千次跌停，后来经济整体下行，GDP 增速首次落到 6.9%，但电影票房却创下了 440 亿的历史记录。
这一切像极了 1930 年代的美国，「当时受过了经济大恐慌的观众无不潜入电影院想逃避现实生活，他们宁可要幻想和沉醉也不愿面对真实生活的困境。」
更有意思的是，股市的下跌，为入驻内涵段子 APP 的段子手们提供了丰富素材，「锄禾日当午，炒股好辛苦。对着 K 线图，一哭一上午。——诗人白交易」，失落的人们在社交网络上转发这样的段子自嘲，寻找安慰，雾霾、莆田医院等话题都有着段子化的表达。
但相比于紧跟时代潮流的微博段子手，内涵段子是一个更纯粹的草根舞台，它没有提供给他们太多变现渠道，因为个人发广告是被禁止的。
这里崇尚平等，一辆等待清洁的宝马车上贴着内涵段子的车贴，段友本来想放根烟，但觉得自己只是个洗车工，没什么钱，「只有软白沙不好意思送了」，语气之中略含卑微，段友们看到这个视频后鼓励他，相逢是缘，「段友不分贵贱，都走在平凡的道路上」。
刘岩算是段友中的元老，他每天把好玩搞笑的动图和视频发到社区里，已经积累了 4 亿积分。在他生活的山东小城滕州，墨子和鲁班是最值得骄傲的两个名字，但 2016 年的山东各地 GDP 排名中，滕州所处的枣庄是最后一名。
他在当地铁路系统有着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同事中年轻人少，交流不多，曾经的十几个发小大都漂泊四方，这让他觉得觉得自己交际狭窄，他的微信朋友圈里，最多的是两个女儿的奖状。
「事业让我早起，段子让我晚睡，我很久纠结」，刘岩说，内涵段子打发了他们的闲余时间，甚至构成了草根们的某种精神寄托，但同时又讨厌快手里公开卖弄的愚蠢。
相比元老刘岩，远在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吴益则是一个新晋段友，他留着一个别致的发型，两边很短，头顶簇拥着朝上，以至于他女朋友笑它像是一只海马。
虽然这是个中国西北边陲上的城市，但段友们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凝聚力。吴益不厌其烦的一次次给当地段友发私信和留言评论，这样一对一的联络虽然繁琐，但见效很快。吴益给我展示伊犁段友群的截图，1052 个人分为三个群，他自己打理一个 500 人的群，另外两个则交给他信任的人。
他也是为数不多组织过百人规模聚会的群主。作为一个年轻的房产销售经理，吴益作为群主的责任就是把控全场，经常是左手拿着话筒主持，右手举着一瓶啤酒。



「吃什么？怎么主持？不能冷场，把气氛弄好，AA 收钱，这些细节都要考虑」。他组织过四次超过百人以上的聚会，学着网上的游戏，带着大家两人一组，碰撞身体来挤爆夹在中间的气球，只有这样，才能活跃气氛，让大家更快熟悉起来。
之所以这么不遗余力，吴益说，他本身就喜欢交朋友，「想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而段子恰好是一个生产快乐的地方，聚集着一群好玩的人。作为群主，为组织付出是必须的。他买来车贴，免费送给群里的人，贴上之后组织起车队，周末一起玩，对上暗号的段友们，「招手即停，这是规矩」。
「快乐是真的，大家无拘无束」，吴益说。
但聚多了也会腻，最近吴益换了方式，他带着段友们去给伊犁州社会福利院献爱心，他们送去了 46 套文化用品、洗漱用品、保温杯和浴巾，价值 3000 多元，每一项都开好发票在群里公布，最后剩下的几百块还就买了水果。
福利院还为此举行仪式，吴益平生第一次上台作为代表发言。相比于其他地区，伊犁州社会福利院和儿童福利院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我们工作量很大，特别是生活老师，特别辛苦。」福利院的老师在吴益简短的发言之后说。
就像线下聚会和车贴的流行开来，靠的是段友的学习模仿，段友做公益这个事，源自山西太原。7 月份，山西太原段友群群主杨阳带着段友去了晋阳掌贫困村，他事先联系好了村委，给窑洞里的孤寡老人送米、面、油，一家三份。
也有段友直接给了老人钱，这些都没有统计。这个视频上传了 10 个小时后，有 48 万点击，其中一个吃饭的视频中，杨阳的标题是：「村里安排的午饭，我们没有蹭饭，我们出饭钱了，勿喷。」
杨阳个子不高，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组织段友群没少耽误杨阳的批发生意，老婆因为这个没少跟他吵架。「有人问我值吗？我一解散，这么多人我舍不得，大家互相帮助，都有感情了。」于是他就带着老婆一起认识新朋友。每天晚上睡觉前，杨阳和老婆总要刷上一两个小时的内涵段子。
做公益成为了唯一更有意义的事。虽然与网上热烈的群聊相比，参加线下聚会的人只有群里的十分之一，参加公益的可能更少。他语气中还是透露着自豪，毕竟后来，公益这件事被其他地区的段友一起推动了起来。太原段友会打算长期资助 8 户孤寡老人，他也在忙着考察新的捐赠点。
无论如何，「段友出征，公益前行」，这个改良版的段友暗号已经印在了太原段友会的横幅上。

积分兑换男朋友



娇姐语速很快，是个典型的湘妹子。在内涵段子里，陌生段友偶遇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别，如果对方不在，你可以在对方的车上夹根烟，留个字条，这样就认识了。
有一次娇姐给贴着「内涵段子 TV」的车上夹根烟，结果对方不收，她怒而把纸条和烟的照片发在了社区里，因为纸条上有她的微信号，帖子引来近千人加她的微信，她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群主。
她在组织长沙段友聚会的时候，在户外草坪上席地而坐，带头喊暗号：啤酒小龙虾。拉横幅的男人们应声接下一句：段友是一家。这里面还有带着自己孩子来的段友，其乐融融。
女群主并不多见，在内涵段子这个男女比例差别明显的社区里，几乎每一个女生都被奉为女神。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娇姐领着二三十人去玩漂流、烧烤、农家乐和唱歌，最奇妙都是找到了男朋友。
「娇姐为啥喜欢上你？」
「可能我长得帅」，楠哥在微信里跟我说，后面是两个破涕为笑的表情。
楠哥也是湖南长沙的群主之一，早年间混迹于「李毅吧」。我跟他的电话聊天被阵阵烟花爆炸声中断，他跟我说这天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他早年毕业于河南塔沟武校，现在也算是一个俗家弟子。
23 岁的时候，他是一个 DJ，很会蹉碟混音，更早之前是福建省散打运动员，在 2008 年奥运会开幕式中有 2008 名白衣飘飘的太极拳手表演，他就是其中之一。
我怀疑起这复杂的经历，他一本正经的跟我解释，「这是无上光荣的荣誉，我从不拿这个开玩笑」。
长沙大大小小的段友群很多，酒吧里经常出现的一个场景是，一个段友在 DJ 背后的大屏幕上打出来段友的的暗号，一会就从隔壁桌呼啦啦聚过来十几个人。
「段友很可爱，有一次我开车关着窗听音乐，一个段友追了我十多公里才别停我，停下来分槟榔，还一起吃了个宵夜。」让楠哥很自豪的一点是，很多段友的玩法都是源起自长沙。
2017 年 6 月，楠哥和刘宇带着群里段友在长沙郊区梅溪湖玩，晚上结果来了段友 171 台车。有个段友带了台无人机，于是楠哥拿着对讲机指挥航拍，大家伙的车队打着双闪，排成 4 排纵队，场面很是壮观。他们为了好玩，把一辆外卖小哥的电动车安排在车队最前头。
「那天特别搞笑，有一台车不是段友的，莫名其妙加入了进来，后来司机跟我说，看见我拿着对讲机，不打双闪都怕被你们打。」
航拍视频发到社区里之后，引来 100 多万人观看。这个视频本着好玩的初心，却引来不少段友质疑，楠哥只好解释，其实那个地方很偏，没有扰民也没有影响交通。就这样，航拍段友车队就成了社区里的一种时尚，很多地区都开始效仿起来。
「每次聚会我都说，不希望跟任何人产生任何利益关系」，这是娇姐和楠哥不约而同给我的答案，楠哥曾跟朋友创业，结果赔了几千万，于是他感慨，「没有利益就特别自然」。
航拍之后，楠哥的段友群发展到 1300 人，与娇姐认识了三天之后，娇姐发了一个段子，「我用我 35 万（内涵段子）积分，兑换了一个男朋友，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这里有火辣辣的俗，也有互相取暖的善。

不做生活的傀儡
「内涵段友积分 10 万，打七折，段友积分 60 万，免费。」当安徽芜湖的路星诚走在街上，留意到当地开着这样一家冒菜小吃店。他发给我照片中，这样的店不止一家，他跑上去跟店主对暗号，聪明的店主们本身也是段友。
他笑着跟我说，玩上了内涵段子，自己的体重从 120 斤飙到了 150 斤。路星诚毕业于安徽省商贸学院，如今他打理着两家公司，也是芜湖的段友群群主，他的微信名字直接就是某装饰工程公司销售总经理，虽然他现在只有 25 岁。
我惊讶于他如此年轻就做成了总经理，他跟我说，自己大学毕业之后就没用过家里人一分钱，现在他还会推荐公司的人用内涵段子，「见识多了对销售能力有提升」。
「难道你没觉得段子里各种类型的奇闻异事，以及各种神评论。是一种教人沟通的方式嘛？」他反问我。路星诚归纳段友的特点是：「嘴污心善，人贱人爱」。
他之前遇到过一个装修客户，对方开着车来到公司，路星诚留意到车上贴着内涵段子的车贴，「他贴的比我还早，我问他你哪里买的，他问你也玩这个？我说当然，掏出手机给他看，每一个手机里都有内涵 APP。」
这一单 100 万，在两人确认了段友身份之后。
「你可以一天去到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在手机里看到全世界，但你缺少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还是孤独的」，路星诚这样给我形容段友身份对于他的意义。
段子给很多人都带来了改变，相比于《在人间》的恶搞走红，程炳杰在 2017 年初创作了一首更走心的歌《内涵段子》，网易云音乐上 8000 多条评论，都在抒发着对内涵段子的感怀，这些在内涵段子嘻嘻哈哈的段友动情了起来。
这首歌的创作只花了三个小时。
创作这首歌的时候，程炳杰才大三，之前他感情受了挫，有感而发创作了一首《小丑》，这首描写失恋的原创情歌在社区内受到好评，不少段友鼓励他，写一首内涵段子的歌吧。
当我见到程炳杰的时候，他笑起来有点腼腆，在他身上我丝毫看不出艺术生的张扬。我跟他约在沈阳一个知名的音乐餐厅，驻场歌手唱着时下流行的曲子。程炳杰学的是美声，但他喜欢的是创作。
程炳杰正在沈阳音乐学院忙着考研，面临着人生的重要一关。如果考不上研究生，他担心受到父母的责备。在他老家甘肃平凉，一份稳定的工作比什么都强，「我爸妈希望我找一份收入 2000 块的工作，哪怕我写一首歌可以卖 2000 块，但他们还是觉得工作稳定更重要。」
程炳杰的理想是开一个录音棚，他不掩饰内心的直白，「羡慕内涵段子里开豪车的人，聚会的人，秀恩爱的人，能干自己喜欢的事的人」。他喜欢看内涵社区里面不同人的生活状态，他的歌词里比《在人间》更加深情：
「看到段子里的每个人过的有滋有味，看到谁也不愿做生活的傀儡。」
「看到段子带给我们的/不止微笑眼泪/让太多的内涵让你我体会/内涵的不止是段子还有每个人的美」。
他的唱功算不上是惊艳，起初也有点不自信，但意外的是，这首歌收获了 17 万人点赞，这直接促使他走进录音棚，把自己创作的歌做了一张专辑，「给我改变就是让我自信，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内涵段子好笑，但更好笑的往往是下面的神评论，那才是幽默内涵所在。在程炳杰最初上传的视频里，他没有露脸，视频里只有他弹奏钢琴的手。段友的神评论是：你这样注定火不了，因为你没有一个悲惨的身世。

品玩 2017.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