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专访：“习核心”权力的有限与无限

华盛顿 —
中国共产党在2016年10月正式推出“以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的说法。
外界观察家普遍认为，“习核心”说法的正式推出标志着2012年11月上台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习近平所追求的大权独揽又进入一个新阶段。
然而，在“习核心”称号的正式推出之后，中国的形势呈现出一些令观察家意想不到的变化。中国媒体明显回避“习核心”的宣传。在2016年上半年争先恐后大力鼓吹“习核心”的一些中国省级官员，有的获得提拔，有的却被贬职甚至下狱。
总部设在美国纽约的明镜新闻集团总裁何频接受美国之音的采访，何频表示，外界眼下对习近平政府的评论和分析有许多误解，对习近平的权力及其运作也有许多误解。
海外对习近平权力缺乏了解
齐之丰：习近平2012年11月上台以来，他收揽权力、大权独揽的倾向和举措一直受到外界的密切关注和密集评论。随着以习近平为首的中共在中共十八届六中全会上正式推出“习核心”的名号，海外的评论更是甚嚣尘上。截至目前，“习近平的权力之大和权力集中程度之高超过邓小平直逼毛泽东”的说法似乎成为一种共识。你对这种共识有什么看法？
何频：“我觉得外界对习近平的评价有时候是非常夸大，说他集权已经到了一个顶峰，超过邓小平，逼近毛泽东。有时候，外界又认为他的权力很小，认为他连推出‘核心’这样的称号都要这样煞费苦心，反复动员。甚至还有一些在我看来是荒谬的评论，认为是今年年初，中共几个地方领导人喊出‘习核心’，后来在上层引起反对，最后‘习核心’的称号不了了之；经过了一番权力斗争，到了6中全会，他才得到了‘习核心’的称号。
“我觉得无论是夸大习近平的权力，还是放大习近平权力所面临的危机，都说明海外的评论家、分析家并没有真实地和中国官场的人交流。他们可能没有那个资源，又对中国当今官场的生态缺乏比较准确的把握。要获得这样的把握，倒不一定非得要跟中国官员、商人、学者直接打交道，只要稍微仔细一点分析中国的权力框架，稍微准确地理解一下中国的权力运作方式，理解中共的权力运作系统、各级权力的来源，就不会这样一会儿把习近平视为权力不可抵挡的毛泽东式的独裁者，一会儿又认为习近平权力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搞掉。”
习近平与个人崇拜宣传（1）
齐之丰：为中共十九大做准备的中共十八届六中全会正式推出“习核心”的名号，立即受到海外舆论的强烈关注。“习核心”成为海外媒体报道重点的重点。与此相关的评论、嘲弄和谴责接踵而至，数不胜数。但截至目前，中国媒体却好像一直在回避直接宣传“习核心”。实际上，在采访你之前，我刚刚查谷歌中文新闻，发现中国媒体有关“核心”的前五条新闻都跟习近平无关，它们分别是：
1网络空间安全：中美外交核心因素
2曝克洛普愿放核心加盟巴萨：年薪2倍我无话可说
3 掘金新三板投资的核心关键在于识别创新内容
4王福星：互联网金融的核心是用科技改变金融
5周鸿祎：互联网竞争力取决于核心技术创新。
为什么中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推出“习核心”，然后又在宣传中又这样明显回避“习核心”？
何频：“首先我要说，中共不存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出‘习核心’的问题。‘习核心’的推出不需要多大的劲，而是需要这么一个会议的正式程序，得到正式的确定就可以了。只是在习的前任胡锦涛时代，胡锦涛过于谦虚，觉得自己不配‘核心’称号，所以他就没有‘核心’冠名。假如他要是想，也可以通过同样的程序可以得到这样的冠名，虽然他受其前任江泽民的很多制约。
“今年年初，习近平最初推出‘习核心’的说法时，天津的黄兴国，湖北的李鸿忠等中共地方领导人喊出‘习核心’，但其他一些地方领导人没有喊，于是海外媒体就主观臆测说，习近平的‘习核心’称号遭遇很大的阻力。这种臆测推论完全不符合事实。实际上，六中全会推出‘习核心’是顺利的，顺理成章的，没有什么大阻力。
“那么，为什么中共媒体现在不是反复宣传‘习核心’呢？实际上是习近平自己要求媒体不要再叫他‘习大大’，不要对他进行个人崇拜式的吹捧。中国的官场，中国的意识形态宣传部门都喜欢吹牛拍马，都要力争圣上的欢心。这种吹牛拍马就被媒体解释成习近平也喜欢这样的拍马。其实恰恰相反，习近平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这样的原因非常简单，这就是当今中国，当今世界已经不可能容忍一个毛泽东式的独裁人物出现。实际上，中共现在的体制也不可能再出现一个强有力的新独裁者，可以不可一世，胡作非为，得到万民顶礼膜拜。
“现在习近平当了那么多的领导小组的组长，现在还冠上了‘核心’的称号，外界就以为他又要成为一个毛泽东，要走向个人独裁。这其实就是夸大习近平的权力。习近平的‘核心’称号之所以没有被广泛宣传，是因为这是习近平本人的意愿。他不希望个人崇拜重新出现当今中国媒体上。
“尽管媒体老总和中共地方领导人都在绞尽脑汁想吹捧习近平，其实真是那样的话，那才是最大的高级黑，是不符合习近平的意愿，也不符合中国的现实的，更不符合当即世界文明潮流。我们看看这世界上还有几个独裁者活跃？习近平显然明白个人崇拜宣传是一个大陷阱，个人独裁将会毁掉他的个人的政治生命甚至生理生命，甚至危及他家人的安全。他不会重复走毛泽东那样的极其愚蠢的道路。
“习近平的问题是，他目前看来是脑子清楚的，他及时阻止了个人崇拜宣传，阻止了‘习大大’的称呼，阻止了各地对他的歌颂。在‘习核心’的名号出来之后，我相信是他下令，要求宣传系统不要对他进行吹捧。假如不是他阻止的话，以中国现在官场之丑陋，下面一定会千方百计向习近平献媚。
“也就是说，是习近平阻止了对他的个人崇拜的宣传，而不是‘习核心’宣传和习近平本人受到了很大的阻力。”
习近平与个人崇拜宣传（2）
齐之丰：在当今中国，敢阻止也能阻止对习近平的个人崇拜宣传、阻止称呼习近平为“习大大”的人大概只有习近平了。但中国官方媒体的报道是，在中国开始出现明显的对习近平的个人崇拜宣传的时候，是习近平本人表示赞同和鼓励下头的人称呼他“习大大”。你是否是认为他不了解社会情况，无意中给针对他的个人崇拜宣传推波助澜，给他自己造成了麻烦？
何频：“我觉得开始时他也许有一点享受。也许一开始他不知情。也许他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个情况的严重性。但这种东西不可控制地蔓延，就对习近平非常危险，他就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众矢之的。
“人们对独裁者给中国造成的伤害，如毛泽东和邓小平，尤其是对毛泽东的造成的危害记忆犹新。独裁者会成为众矢之的。腐败分子、民主人士、自由派人士、知识分子，甚至一般的老百姓，甚至官僚阶层大都痛恨独裁者。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相信习近平有足够的聪明，不会立志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独裁者，成为众矢之的。但中国官场的拍马屁风气有雄厚的社会基础。另外也应当说，拍马屁是人类的天性。中国大陆人是这样。台湾人、香港人、美国人也一样。在一定的圈子里大家就是喜欢拍马屁。
“这个问题在中国之所以会特别严重，是因为在中国的这种环境中，一个人很容易最终被拍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最终变成了一个独裁者。这不仅对独裁者危险，而且也对中国危险，对全世界全人类危险，考虑到中国如今当量之大。”
鼓吹个人崇拜与官职升降
齐之丰：假如说，不大力宣传‘习核心’是出于习近平的意愿，那么，人们也看到当初大喊‘习核心’的中共地方领导人，如中共湖北省委书记的李鸿忠没吃亏，而是升官了。
何频：“这种看法是把问题简单化了。把人员的调动和‘习核心’的宣传糅合在一起，会造成混淆和误导。对习近平的大力吹捧，首先是来自湖南。吹捧习近平的肉麻的歌曲，现在基本上在中国官方媒体当中都被删除了。当初大力向习近平献媚的中共湖南省委书记徐守盛已经被免职。当初制作令人感到肉麻的献媚歌曲《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的湖南省委宣传部部长被贬职。
“但我这不是要拿这两个人的下场来证明他们对习近平吹牛拍马而被贬职，而是要说明李鸿忠的调升中共天津市委书记一职跟他对习近平吹牛拍马没有必然关系，就像徐守盛的贬职跟他的吹牛拍马没有关系一样。当初跟李鸿忠一样高调鼓吹‘习核心’的中共天津领导人黄兴国并没有晋升，反而是下狱了。
“我举出这些例子是要说，我们不能得出结论说，这些人被查被免职，是因为搞个人崇拜；李鸿忠获得调升是因为他搞个人崇拜吹捧习近平而调升的。但我们也不能反过来说，中共官员鼓吹对习近平的个人崇拜有助于他们升官。
“李鸿忠的晋升涉及习近平的权力问题，这问题就是，习近平的权力不像外界所说的那样足以让他为所欲为，谁都挡不住，他的权力超过了邓小平，逼近毛泽东。其实，习近平近平在中共党内还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力，他的权力必须受制于中共的运作体制。
“中共这个体制有它的规范和规矩。我以前也说过，习近平最有可能的结局是他被中共这个这个专制体制吃掉。在这体制之下，他不可能只是任用来自福建、浙江、上海的人，不能只是任用他的旧部。有一些他不喜欢的人，道德品质很差的人，他也可能不得不重用。
“李鸿忠就是这么一个人物。他道德品质非常恶劣，而我们作为媒体人也非常愤怒他在有一年人代会上公开威胁记者的表现。作为一个地方领导人，他的政绩也很差。他为了湖北经济的下滑找借口而夸大湖北地区的洪水灾害。从个人恩怨来说，有报道说，在习近平父亲习仲勋住在深圳期间，他担任深圳的领导人，但从来没有给习仲勋多少照顾。
“但就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习近平当政的时候升为天津市委书记呢？这就不能不从我所说的中共权力系统的运作的角度来进行解析了。据我们了解，中共最高权力机构中央政治局常委成员刘云山先前建议提拔李鸿忠，但习近平没有采纳。后来在广东任职期间当过李鸿忠上司的另一个政治局常委张德江两次向习近平提议使用李鸿忠，习近平不得不接受。这就是中共权力系统运作的惯性和复杂性。”
习近平对比毛泽东、邓小平对比
齐之丰：假如说习近平在中共党内的权力和权威已经追上邓小平，请问，当年邓小平有党内大佬陈云等人的制约。现在谁在制约习近平？
何频：“这就是一个重大危险所在，也是习近平的问题所在。要大致不差地了解和理解这个问题，需要将习近平与他的前任中共强人毛泽东和邓小平进行一下大概的对比。
“毛泽东和邓小平虽然权力很大，但他们的权力都有某种制约。毛泽东虽然号称“伟大领袖毛泽东”，但他手下有一批元帅和将军，还有一些没有被授予元帅和将军的中共元老，这些人都是当年和他一起打江山的土匪，身上还有明显的草莽气息，让毛泽东也难以控制。他们可以随时对毛泽东的权力造成大小不一的挑战。甚至在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形势下，还会有‘老将大闹中南海怀仁堂’那样的事情发生。”
（注：“大闹中南海怀仁堂”事件指1967年2月16日，也就是在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达到顶峰、毛泽东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处于最疯狂的时候，中共元老谭震林等人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的一次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对毛泽东的亲信和打手张春桥发起猛烈攻击。大闹怀仁堂虽以毛泽东在几天之后批评老将、支持张春娇、停止中共中央政治局运作并改以“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统领全国而告终，谭震林等人大闹怀仁堂也成为中共内部抵制毛泽东的标志性事件，并为毛泽东死后以张春桥为主干的毛派迅速覆灭奠定了基础。）
“因为这些人长期跟毛泽东共事，了解毛泽东底细和丑闻的人很多，有人甚至一度是毛泽东的上司。因此，毛泽东作为中共开国皇帝，始终缺乏安全感。用中共大将罗瑞卿的儿子罗宇的话来讲，毛泽东就用杀人如麻的方式，用暴力的、文化大革命的方式来摧毁和打击跟他一起打江山的同志，他到死都没有安全感。
“邓小平在中共的体制里本来就不是一流的领导人，虽然他相对有些能力，但他毕竟不是第一流的。所以，他把自己定位为第二代核心。他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他那个时候，中共有其他元老活着。但那些元老头是徒有其名。如当时的聂荣臻元帅、徐向前，这些人都没有一兵一卒。但有些元老有自己的派系资源。中国有‘八老治国’之说，那些人对邓小平有一些牵制作用。但这种对权力的牵制跟西方的权力制衡完全不是一回事。”
习近平在中常委中无对手
“话题再转回习近平。习近平现在没有同级的领导人对他有制约，就像毛泽东和邓小平受到的那种制约和牵制那样。在习近平同级的人当中，也就是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当中，包括王岐山在内，更不用说俞正声、刘云山、李克强、张德江、张高丽，没有人有这个能量、威望、背景。虽然习近平过去在浙江、福建和上海也没有作出什么靓丽的政绩，但其他人也没有。包括王岐山，他做的很多事情，无论是在海南，还是广东，还是北京，是浪得虚名。
“王岐山还算是一个中常委当中一个比较有能力的人。但他的能量也是被夸大了。至于李克强，这个人很无能。这个人的价值观可能是相对更清晰一些，更好一些，更符合现代文明，但他无论是在青年团中央，还是在河南、辽宁，他的政绩都乏善可陈。
“所以，这些人的声望和资历都不足以对习近平构成牵制和威胁。前任的元老们就更没有威胁性。原因很简单，那些人本来也就不是靠他们的有什么出色政绩，或有骄人的民间或官场声望。他们就是一批技术官僚。他们很多人，如朱镕基、温家宝，浪得虚名，问题很多，思想混乱，管理能力其实后来也被证明很弱，跟他们上台之前人们对他们的期望相差甚大。更不用说名声很臭的李鹏，只会花花草草的李岚清。
“这些元老既没有民间的也没有官场的声望，自己一大堆问题，家族一大堆问题，这些人有什么能量挑战习近平呢？而且，这些人不是土匪出身，是技术官僚出身，本来性格就比较软弱，就更没有能力挑战习近平了。这些人享受生活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想去挑战习近平。（前中常委委员）李瑞环会挑战吗？他本来就是天津腐败分子的总头目。他怎么会挑战？
军队对习近平无能力制约
“既然习近平的同级官僚和前朝元老不能挑战习近平，那么军队又如何呢？
“军队的作用在许多人评论中国的时候也往往容易被夸大和过分想象，好像它真的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势力。但在毛泽东和邓小平时期，各大军区的负责人，总部的负责人多半是土匪出身，是武夫，他们乱来是可能的。但到了邓小平后期和江泽民时期，那些将军一个个都非常不堪，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看他们的军装都是美式军装。开人大会议的时候，那些将军们都军装笔挺趾高气扬地来了，真叫威武。其实，他们有什么好威武的？他们笔挺的军装只是包裹了他们软弱不堪的身体，这些家伙都是靠吹牛拍马黑箱作业上来的。
“中国的军队是中共政权体系中最腐败、最肮脏、最黑暗的。他们不打仗，整天在军营里就是偷鸡摸狗搞腐败。所以中国军队是最腐败的。前朝的中央军委副主席都被拿下，就剩下前主席胡锦涛和江泽民没有被拿下了。
“其他所谓的总政治部、总参谋部、总后勤部、总装备部、国防部张，随便拿下哪一个一点都不会冤枉。这里面包括所谓的反腐将军刘源。他有什么资格去反腐败？他的官职是从哪里来的？他是扛枪扛出来的？打仗打出来的？一级一级熬上来的？这是一个非常不要脸的将军。他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也不看看他父亲（前国家主席刘少奇）是怎么被弄死的。毛泽东活活整死刘少奇，他还赞扬毛泽东。他一点也没有历史感和和现实感。
“中国军队腐败透顶，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政治影响力，所以习近平上台之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把郭伯雄、徐才厚这两位中央军委前副主席给拿下来了，而且也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把整个军队建制给打乱了。
“我们还记的吗，毛泽东很牛，权力很大，他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八大军区司令对调。习近平干了什么？习近平不是把几大军区司令对调，而且整个军区都给拆掉了，把军队所有的主要机构的名字都改了。
“习近平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量，可以把军队的机构的名字都改掉呢？他并不是为了准备打仗，而是把中国军队的那些腐败的将领们的庙给拆掉了。让他们不再能享受独立王国，让他们流离失所，让司令不认识副司令，政委不认识副政委，彼此都不认识。
“习近平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因为中国军队的那些腐败透顶的将军根本就没什么能量，只有镇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的时候才有能量。此外，中国军队也没有在前台执政的传统，这也是中国军队在中国政治中影响力有限的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习近平现在在中共党内和中共体制内没有人能在权力上制约他。无论是军队，还是中共现在的中央政治局常委，还是他的前任高官都不能制约他。虽然他现在看来还算头脑清醒，还没有成为独裁者。但在中国缺乏权力制约的大环境下，他能保持清醒保持多久，这是个问题。这是习近平面临的危险，也是中国和当今世界面临的危险。”

VOA 2017.02.06